风雪染【有山-番外】

阿山骑马漫步在草原上。

时令已是初春,北疆却仍覆着一层冰雪,这里的时间总是比其他地方过得慢一些。

她伏在马颈背上,任由它自由自在去散步。风中仍带着冬日里的凛冽寒意,将她的鼻尖和脸颊吹得通红。柔顺的马鬃随风飘扬蹭过她耳垂,漂亮得紧。阿山将自己的手掌摊平伸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无声叹息。

这并不是一双多么漂亮的手,甚至算不上是人们传统印象中,一双姑娘的手。

拉弓的两个指节用布条缠紧,上面弓弦勒出的痕迹十分明显。指根处老茧密布,那是常年耍刀弄枪留下的记号。手背上干裂细纹清晰可见,隐约还能瞧出冻伤未愈又被撕裂的疤痕。她的皮肤粗糙而富有光泽,透着军人身上常见的沙土味儿,被风吹日晒浸成了麦色。

她无声叹息,不愿去想自己的脸。

马儿停了步子,阿山探头去看,发现是有一小片雪融化了,露出青翠欲滴的草芽。它扭头,又大又亮的眼睛似是汪着清泉,探寻的目光像在问她可不可以吃。阿山不轻不重拍了它一下:“不许。”

春天的嫩芽在寒冷的北方显得尤为重要,若被毁了一小片,到了秋冬也许就会多出几匹饿死的战马或牛羊。可马儿哪里懂得这些,它只知美食当前却吃不进嘴,气馁地用鼻子呼呼喷出热气,前蹄在地上来来回回刨出个浅坑,活似个生闷气耍赖的孩子。

“好啦。”阿山翻身下马,小心翼翼避开那片青葱,抱着它的头用脸颊蹭了蹭,“去玩吧。”她拍拍她的脸颊,马儿兴奋地鸣叫起来,撒欢似的径直冲出去。

果真是个孩子,好哄。

阿山笑笑,寻了块石头拂去冰雪,毫不讲究地一屁股坐下。她仰头看着空中飘飘来去的云,轻声哼起匈奴人的小调:

“天作被,地为铺。剪下白云,做窗前的帐幕。我愿藏起那心爱的姑娘,多大的风雪都无法在她鬓发染上白霜。”

她一边断断续续地哼唱,一边漫无边际地想: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持续了十几年的动乱终于结束,匈奴的降书昨天才送给她过目,今儿个早上便让亲兵快马加鞭送去京城。营中上下欣喜若狂,有年长的士兵甚至激动到涕泪交加。可阿山作为将军,却独自一人跑出军营,爬上远处的一座小山包,这里有她爹娘的墓。

“我现在是将军啦。”她跪在坟前,双手交握在胸前默念,“北疆也平定了,之后……之后等皇上下旨意回来,我就要回京去嫁人啦。”

阿山抬起手,只觉得额角伤疤钻心地疼。她狠狠捂住自己的前额,眼眶里蓄满了泪。纵然她驰骋疆场许多年,早已学会在敌人断颈处喷出鲜血时目不转睛,可是刻在骨子里的,依旧是许久以前那个在御花园中跑跑跳跳的小姑娘。

她比常人更爱美些,尤其是被娘亲不慎划伤之后。

那段时间,阿山日日都在研究如何掩住那道可怖的疤,在深夜里爬下床对着镜子偷偷抹眼泪。

可军中没有条件供她撒娇,娘亲也不许她撒娇。

娘亲当着她的面砸碎了军中仅有的一面镜子,拣起碎片在自己颊侧深深划下。她挂着半面淋漓鲜血对着阿山吼:“军中不需要只会哭哭啼啼的废物!”

阿山被她吓呆了,从此不再接近任何能反映出图像的东西,也再没哭过。

但她此时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温热水珠一颗接着一颗落在地上,浸湿了冷硬土壤。她慌忙用袖子去抹,一边还抽噎:“娘亲,娘亲我没哭,大将军不哭……爹、爹爹也看着呢,我没哭…只是风太大,吹得眼睛痛……”

阿山使劲去擦眼睛,哪知眼泪越擦越多,袖口都潮了脸上还是湿乎乎一片。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笑,又痴痴地乐了。

半晌,她才又开口,带着点儿鼻音和浓浓的温柔:“我就要嫁给小殿下啦,以后没办法经常过来看爹爹娘亲了。”她伸手去摸那块冰冷石碑上的刻痕,一点点用指腹描摹出父母的名字,“你们要好好的,可不许吵架,想我了就来梦里找我,我一定去求小殿下让我回来。我还要找时间回去江南,以前总听娘亲馋我,这下终于有机会去啦。”

不知名的鸟飞过,凄凉叫声传遍夜空。阿山站起身来,掸去衣摆上的尘土。她深深地望了石碑一眼,抽了抽鼻子:“我要走啦,爹爹再见,娘亲再见。”

随即她转身下山,一个突如其来的莫名想法从心底升起,带着滚烫热气熊熊燃烧,烤干了眼角未落的那滴泪。

他在等我。阿山想。我很快就去找他。

于是阿山立刻跑回大营,点了一队亲兵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她站在高台上,最后一次面向所有并肩多年的弟兄。他们以茶代酒,用最苦涩的茶叶渣混合北疆最冷冽的泉水,冲泡出这世上最甘甜的茶。阿山端了满满一大碗,她高高举起几乎要溢出来的茶,眼底泪光闪烁。

她说这么多年没能给兄弟们带来多好的待遇无比惭愧,她说幸不辜负战死同伴们的期望,她说她要走了不再做将军,她说……她要嫁人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句比一句喊得洪亮,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的。她含泪带笑一遍一遍吼说自己要嫁人了要嫁人了,将士们也嘶吼着祝她岁月静好百岁无忧不许再回北疆,若回来的话便直接捆起来送回京城,送回太子殿下身边。

阿山笑骂:“一群没心肝的。”然后端起碗,一饮而尽。

短硬的茶叶梗顺水流入喉咙,扎得她心里一阵酸涩。她看着团团围住篝火庆祝泣不成声的同伴,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今夜没有一滴酒,所有人却醉得一塌糊涂。

翌日,阿山带着亲兵早早就出发,没有再作正式告别。她想,在狂欢的时候离别,总比被人目送着远去更好。他们日夜兼程向京城赶去,阿山的思绪早已飘了老远。

渡过浪花翻涌怒吼着的长河时,她想到的是摔进御花园小溪里浑身湿透的他;越过重重山峦时,她又想到幼时在假山顶上扯着她袖子撒娇的小殿下。她听见黄鹂的歌唱,她看见路旁的蓬勃野草。树桩上残破的年轮,灌木中红艳的浆果,还有天空飘落的喜鹊羽毛和乌鸦的哀鸣……无论看见什么,她第一个想到的,全部全部,都是他。

她已经等不及要趴在他耳边,将自己上半辈子所有的见闻都讲给他听。什么北疆的雪、匈奴的兵、南飞的大雁和漫无边际的草原。也不管他乐不乐意听,反正她就是要讲。然后她会嫁给他,也许会生几个小娃娃,不知道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或者都生了也好。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百年之后同葬入土,再也不分开。

阿山跑啊跑啊,足足跑了十多天。他们从北大门进入皇城,她让亲兵直接回将军府候命,自己打马向宫里去了。

她是如此的雀跃快活,她就要见到自己未来的夫君了。可才一进宫便有内侍拦住她,将她带向军机处,二皇子正等在那里。他说:“先帝驾崩新皇即位,三皇叔联合北大营造反企图篡位,恐怕此时已打到南城根底下了。”

阿山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还傻傻地问他太子在哪儿。二皇子沉默,意味深长投来目光,她这才反应过来。

对,新皇。她垂着眼想,竟凭空尝出几分酸溜溜的滋味。该是避难去了……也对,哪有才登基就亲自平叛的皇帝。

二皇子又开口:“我临危受命掌镇大局,只是对于军队事务着实不在行,还请将军……”他诡异一笑,随即像要掩饰什么一样咳了咳,“请皇嫂领御林军十万,除贼平叛。”

阿山被他说得脸上有点发烫,匆匆抱拳领命,铁甲摩擦间发出清越长吟。她没有心思多想,接过虎符返身跨出大门,拿上长枪点兵出城。上马前她抱着头盔,在头顶的部位用力一吻,随后将其戴好,驱马走在阵前。

柔软的春风拂过战场,卷起肃杀气息飘过耳畔。她望见敌军盔甲反射出的光,每一步都震起浓重沙尘。对方在百步之外停止行进,有人喊着什么缴械不杀,可阿山却只觉得好笑。

小殿下的江山,也是你们动得的?

她冷哼一声,高举起长枪直指对面打头阵的那人冲了上去。那人便下令冲锋,带着军队攻了过来。他们在战场中央碰面,她枪尖一抖直冲他腋下而去,却被他灵巧地一歪身子躲开,反手朝她面门扎来。

阿山毕竟是个姑娘,力气自然比不过男人的大。她躲闪不及,勉强用枪杆挡住拨向一边。突然一片青色闪过眼前,她下意识地扭头去看,竟瞧见在那枪尖下方,原本的红缨处,系了一条淡青布带。

她瞬间怔在原地,胸口好像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一样闷痛。

小……殿下?

阿山张了张嘴,浑身像是过筛子似的抖个不停,手上的力气一下子就懈了。她想不明白明明应当成为新皇的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战场上,更想不明白为何他会成为叛军首领对她兵戎相向。刹那间她的脑中闪过了无数种可能,当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开口问的时候,长枪破空而来。

时间在阿山眼中被放慢了无数倍,她清楚地听到利刃撕裂空气时发出的绝望哭喊,她眼睁睁看着锐利枪尖穿透甲胄上铁片的连接处,深深没入腹部。

阿山觉得好冷。

好像体内有什么开关被触发,她跌落马下,藏在面罩下的脸上糊满泪水。阿山终于知道从前那些不曾落下的泪究竟去了哪里,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而藏了起来。长枪脱手飞出她不想去捡,有暖和的液体汩汩涌出浸湿了全身,她也不管。她只想伸手去捉小殿下飞舞在空中的那片衣角,可泪水将眼前的景象模糊成了斑驳色块,叫她什么也看不清。

阿山终于回过神来,她捂住肚子试图阻止血液流失,热而烫的液体却依旧顺着指缝溢出。“北疆已经平定啦。”她对着想象中的小殿下展开笑容,指尖第一次染上了鲜红蔻丹,“我是回来、回来和你成亲的……”

她的小殿下突然低头看了她一眼,她以为他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嘴角无意识地上扬眼中也带上了惊喜,长枪却毫不留情送入了胸口。阿山看见自己的血溅到枪尖的发带上,被他嫌恶地抹去,随后仔细折好收了起来,再也没有投给她一个眼神。

阿山只觉得自己被铺天盖地的悲伤吞没了,她这才难过地记起,他们之间从未见过对方着甲的样子。

已经听不清周遭的声音,四肢也逐渐失去知觉,眼泪却还是不停往下掉。她努力地大口大口呼吸,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死亡是如此漫长。意识朦胧间,阿山想起了许多事情。

她看见幼时的自己与小殿下欢跑打闹,站在假山上扬言要做大将军;她看见自己靠在爹爹牌位边流泪捡起沉重的短剑,一旁娘亲狠狠摔碎镜子;她看见小殿下长成了大男子汉,在宫宴里盯着她入了迷;她看见娘亲倒在马下,而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在敌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直取对方将领首级……

好可惜啊。阿山眨掉眼前水光,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拼凑出一个洞房花烛的幻象。

她忽然听见自己最心爱的马儿额头的铃铛在响,听见匈奴俘虏坐在牢笼中教她用匈奴话哼唱小调,沙哑男声里饱含着悲伤与满腹的温柔:

“天作被,地为铺。剪下白云,做床前的帐幕。”

阿山跟着哼起来,她坐起身,向着天际边的,爹爹娘亲的身影跑去。她的脚步越来越轻快,最后甚至飞了起来。身后鲜血流了满地,裹挟着她的气息消散在空中。

“我愿藏起那心爱的姑娘,多大的风雪……都无法在她鬓发,染上白霜。”

“都无法……染上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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