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每天都粘在一起。

那时候她总是握着我的手,带我在御花园里钻开钻去地跑闹。有天我被她托着爬上最中央高高的假山,不一会儿她也上来同我一起坐在最高处。枝头盛放的海棠是那样娇嫩柔软,风一过便纷纷扬扬洒了满地。她望着太阳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伸手指向北方一片隐藏在茫茫雾后的浓绿山影。

“这是我爹爹在的方向,他可是很厉害的大将军。”她说,“长大以后我也要做将军,像他一样戍守边疆,保卫家国安定。”

我眨眨眼睛,没太听懂。四岁的小皇子,哪里会懂什么边疆啊、家国的,每天只晓得跟在她身后到处玩,一同分吃新出锅的甜糕罢了。

“很远吗?”我随口问,目光落到她发梢上的一片粉红。她穿着件淡青织花缎做的衣裳,与那片花瓣一同衬得面容愈发娇俏。

“当然啦,特别特别远。”她认真答。

“比我从寝宫到父皇的书房还要远?”我扁扁嘴,并不十分相信她。可我好像是问了个非常傻的问题,她突然就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声音如同话本子里常说的那样,像银铃。

三皇叔的话本,诚不欺我。我在心里感激了他一下。

她低头捏捏我的脸,复又望回那片山影轮廓,眼底是藏不住的兴奋与自豪,还混了点儿我看不懂的东西:“很远很远,比你从寝宫到皇上的书房还要远上好多好多,比从这里去我的家乡还要远。”

我听见她小声嘟囔:“我只听娘亲说过江南风光,可是还没去过……爹爹同我讲,北疆在那座山的后面,在那座山后面的后面,得翻过许许多多座比这还要高的大山,渡过一条很长很宽的河。就算骑着这世上最壮最快的马日夜不休地赶路,也得足足跑上十天呢。

说这话时,她衣角随风扬起微小弧度。我偷偷地将以往宴会上跳舞的漂亮姐姐们同她比了个遍,乐滋滋地想果然还是她最好看,旁人全都比不过她。

可是……

“阿山阿山。”我哭丧着脸去扯她袖子,“你以后要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该怎么去找你玩呀。”

她又笑,那模样分明就是觉得我傻。我不服气:明明才比我大两岁,却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整天装得像个小大人似的。

歪着头思考半天终于组织好酸溜溜的语言,还未出口她却自顾自落下泪来,梨花带雨。我一时呆住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愣愣地看着她哭。等到我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是我仅存的童年记忆中,最后一次有她出现。

没有她的日子很无聊,父皇那段时间一直紧绷着脸,不再笑,也不再陪我认字念书。宫里连天空都灰蒙蒙的,我只好每天自己在御花园里玩,蹲在草地上去揪狗尾巴草编她教的小兔。

后来过了好一阵,父皇才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和,宫里紧张的气氛也无声消弭。我去问父皇身边的掌事太监,他只道是北疆大捷。

北疆。我模模糊糊地想。她在那里吗?

可父皇并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这件事,他为我找了个翰林和年轻武官作老师。我便开始每天背书习武,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逐渐不再去念她的模样。只在梦里望着那个背影,辗转反侧。

这一晃便是十二年,我终于又见到了她。

在除夕宫宴上,她着粉蓝裙装,耳下悬着一对如鸽子血般红艳宝石制成的耳坠。灯光掩映下在她颊侧投上一层金红光芒,明晃晃飞入我眼里,灿烂又陌生。

她跟在将军夫人身后行礼福身,低眉敛衽。父皇问话,她便轻声答。我分明离她那样近,仿佛一抬手就能捉住那片裙袂,却还是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只有脑中一个巨大的声音疯狂吵嚷: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可是阿山呢?

我不敢想。

父皇突然叫我:“太子。”我忙起身作揖:“儿臣在。”

他说:“你与阿山自小就在同一处玩,最是要好。这么许多年未见想必生分了,等会儿若是倦了便一块出去散散心、聊聊天,也都是好的。”

我便应是,她也躬身谢恩。随后她落座,恰恰好就在我对面。趁父皇同将军夫人讲话,我小声唤她:“阿山。”

她瞧见我嘴型,不动声色冲我翻了个白眼。记忆深处关于她的所有感情刹那间尽数苏醒,我这才发现原来刚刚一直提着一口气,终于落地。

阿山还是阿山,我的阿山。

酒一杯杯斟满,我都举杯喝干。目光穿过成群舞女手中转成花儿的绸带,停在她面前。

她变得和从前好不一样。

我想象着伸手去摩挲她面颊时的触感,想象她裙摆上染的会是什么香,一时间竟忘了动作,举着杯子直直愣在那里,盯着她看。我心中那个声音稚嫩的小姐姐形象逐渐褪色,改换成她现在的模样。映在眼中,刻进骨肉里。

许是被看毛了,她瞪我一眼起身向父皇行礼:“臣女瞧太子殿下有些醉了,想着一同出去散步醒酒,也正好应皇上才说的,好叙叙旧。”

父皇点头应允,她便绕过锦绣舞丛来找我。看我还愣着,撇撇嘴先走了。我手忙脚乱放下杯子告退,跟在她身后追了出去。

刚一出门披上狐裘,她就屏退左右內侍,拉着我的手往御花园跑。头上金簪步摇随脚步起伏肆意碰撞,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我们跑到假山下,她气喘吁吁地把手搓热,捂住我几乎冷得没知觉的耳朵:“北疆可比这儿冷多啦。”她笑眯眯用指尖去捏我耳垂,揉揉扯扯玩了半晌也不松开“我的小殿下变厉害啦,都当上太子了。怎么样,好玩吗?不好玩的话…”

我哪有心思听她絮叨,直接上前一步紧抱住她,将头埋到颈侧贪婪地呼吸从她身上溢出的暖融融气息,打断了还未到的喋喋不休:“我好想你……阿山。”

她一愣,语气里带了点儿调笑:“都长成大男子汉了,不许撒娇。”可我就是不撒手,反而越抱越紧大有要把她勒死在怀里的趋势,她只好摸摸我的后背,捧着我的脸亲了亲眉心,“我也想你。”

我早就长得比她高出一头还多,弯着腰被她亲吻的姿势着实别扭,可又不乐意挣脱出她怀抱,有点儿委屈地盯了她半晌,突然瞧见额角藏着一道被脂粉掩住的狭长疤痕,只隐约泛着白。

“别动。”我的动作先于大脑行动,指腹触上那处来回轻抚。感受到光洁皮肤上蔓延的凸起线条,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的要命,“怎么弄的。”

她脸上泛了红,别开目光支支吾吾似是觉得难堪:“就在北疆弄的嘛……娘亲把我的剑打飞了,我没抓稳,就划到了。”她小心翼翼抬眼瞧我脸色,眨眨眼睛又补上一句,“不过我现在可是很厉害的,揍你还是很轻松。”说罢举起拳头朝我比划几下,一副志得意满模样。

我一下就被逗乐了。北疆多年风雪使她的肌肤不再如儿时那般雪白,却多了几分健康的麦色。儿时张牙舞爪四处带着我闹的混世小魔王早已被磨去了棱角,可体内的灵魂依然如此熟悉。

我闭上眼,把头埋回她颈窝,喃喃地念:“阿山,阿山……”她捏捏我的胳膊,示意她在。

狐裘领口上的绒毛惹得我心痒,我一瞬间竟产生了许多种莫名想法,想到最可怕的那种时连我这个始作俑者都面红耳赤起来。正尴尬时,内侍站在稍远处通报:“太子殿下,皇上请您和姑娘一块儿过去偏殿。”

我应声:“知道了。”旋即又凑到她耳畔亲了亲,伸手拽她袖子,“走啦。”转身时依稀听见她嘟囔了句什么,扭头问时,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

一进殿门,父皇和将军夫人正相谈甚欢,他招手喊我们两个靠近些,问方才聊得如何。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便应付了句都挺好的。于是父皇便笑,手里珠串有一搭没一搭地转:“朕与将军夫人商议了,阿山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你们又自小亲近。朕想着,不如趁今儿聚在一起,先选个好日子。”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扑通一声跪下,掌心伏地以额触手:“阿山不愿。”

四个字如惊雷般炸裂在耳畔,我呆在那里,心里的难过简直要满溢出来。殿内一时间陷入沉默,空气结成了冰,沉甸甸压在身上。我只觉从头凉到脚,连那些将屋内照亮得恍如白昼的灯火都暖不融。

我抬头去看父皇,他的脸色比风暴来临前的天空还要阴沉。将军夫人一下子站起来瞪着她,半晌才抖出一句:“逆子!”随后也一下子跪倒,只道是小女不懂事,从小泡在北疆风雪里没规矩惯了,请皇上息怒。

父皇不语,掌间珠串也停止转动,许久才缓缓开口:“朕要一个理由。”他的声音里包含着压抑的怒火,我甚至相信如若她说错了一个字都会立刻被推出去下狱。

她伏在地上的身形一动不动,声音清脆有力,只有我才能从她略微有些颤抖的指尖中感受到她的紧张:“回皇上话,因边疆未稳,贼子未灭,阿山暂不愿投身儿女私情。”

也不知她说的哪个字触怒了父皇,他一下子便将那串念珠砸了过去。从她肩侧滚到地上,线断玉碎落了满地。“女孩子家家,混在军营里打打杀杀像什么话!”父皇怒吼,我想可能是因为恼怒被当众拒绝,又或是由于兵权多年来被掌握在阿山一家的手里,他害怕有一天会因此造成四境动荡、皇权旁落。

我很清楚父皇是在为我考虑,可我却对他感激不起来,心里只有满满的无奈。自古以来哪有几个将军不乐意保家卫国开疆拓土,一心只想着篡权夺位的。而且,我相信她。

因为她是阿山,所以信她。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她又开口:“皇上息怒,阿山只是想完成爹爹遗志:杀尽天下贼寇,守我国土安定。待北疆平定、百姓无忧时,阿山便回京成婚,定不负皇上与太子一片厚爱。”

我几乎要昏过去了。

极度的喜悦一瞬间就淹没了刚才的汹涌悲伤,它们纠在一起缠斗不休,在我心里搅出了巨大的漩涡、搅出惊天骇浪。我用尽全力抑制住自己激动心情,也跪下向父皇求情:“儿臣相信阿山。”

他无比愤怒的眼神突然柔软下去,哑着嗓子让将军夫人起身回座,又叹了口气让我们过去他身边。

于是我们一左一右跪到父皇身前,他伸手抚摸我俩头顶,语气里满是寂寥:“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他扬起头望向屋顶,也许是通过精巧壁画与漆成深红的木梁看到了什么,我恍惚注意到有水光在他眼底流动。父皇将呼吸压得极缓极轻,仿佛是想忍住什么激烈感情的翻涌一样。

他将我与她的手搭在一起,握在掌心反复摩挲:“阿山,你和你爹果真都是一模一样的热血,一模一样的铁骨…莫要辜负了。”

父皇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小太监为他拉开门,他就背着手立在那里。仰头望天时,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他又叹气:“朕也有许多年,没和将军一起煮酒下棋了……”

此时夜色明朗,星辉闪烁。

第二天一早,她便随着老夫人一同走了。临行前我仗着婚约已定,天还未亮就偷偷溜入她院中去讨念想之物。谁知她却不肯给我,软磨硬泡了好一阵都不为所动,我只好趁她梳洗时将匣子里她束发的发带抢来一根。

她无奈,只好同我解释:“我此去不知归期,若出了意外就地葬在那边也说不准。再说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是把我破了相,我哪儿还有脸面耽误你。”我抿着嘴,耍小孩子脾气偏头不去看她,心下却止不住地泛酸:“不许你胡说!”

“啧。”她挠挠头,毫无名门闺秀的风范,“多大个人了怎么还闹。”说着就要伸手来拿。我往后一躲:“你得答应我活着回来。”“好好好。”她忙不迭点头,“等我下次回来再去时,把你也一同带上去玩儿,好不好?”

我这才放心,弯指刮她鼻尖:“那说好了,等你回来我就还给你。”随后也不等她反应,径直夺门而逃。

她走后,我将那根淡青发带日夜缠在腕上,念书、上朝……一刻也不肯摘。就好像她一直牵着我一样,这总是让我感到安心。夜晚就寝时,我将它叠好压进枕下,每每闭眼都期盼着能与她梦中相见,好慰我一番思念之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窗外海棠谢了又开,枝头嫩叶绿了又落,她却一次都没再回来过。我在父皇那儿断断续续听过几次北疆战报,在自己书房里拿了张纸每次都记上一笔,细细计算她回来的日子。在第三年的冬天,老夫人战死。她便继承了父母衣钵,受封镇远将军,继续为了北疆和平燃烧生命。

我在朝中广交亲党,拉拢人才。有人上折子明里暗里挤兑我,父皇也不以为意反而还笑着拿给我念。看似圣眷正浓,可我总是能感到有一对阴冷目光时刻盯着我的后背,虎视眈眈。只要我踏错一步,他便会出手将我推下无底深渊。

我的行动慢慢开始受到阻碍。一开始是父皇没有选择我推荐的人选去江南赈灾,然后是我申请加拨戍边军饷的折子被留中不批,最后甚至演变到二皇弟当众弹劾我欺君罔上,拉拢党羽意图谋反。

二皇弟趾高气昂,拿着奏本一条一条念我的罪名。我原以为父皇仍会像从前一般仔细考量,再呵斥他随意编排太子乃是大罪,我以为他仍会像小时候那样护着我。

可他没有。

我站在朝堂之下,向上仰望坐在龙椅上孤独的父亲。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角溢出水光,又隐没入深深的皱纹中。从他浑浊双眼中我再也看不见当年那个冷静决断、清醒公正的父皇,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可怜男人,紧攥着手中最后一点权力不肯松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使他如临大敌。就像是曾经同他微服出巡时,在路边遇到的与同伴争抢糖果的孩子一样。

他老了。我悲哀地想。

随后我辩解了什么连我自己都忘记,反正大抵也是苍白又无力。二皇弟很聪明,他为我精心挑选的罪状每一条都成功击打到父皇的禁忌,每一条我都无法证明自己不是完全清白,也根本找不到反击的余地。我就这样浑浑噩噩站在那里,四周的墙壁纷纷围上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东宫的,只记得当我走进大门,一道圣旨已经在等我了:

废太子位,交金印,闭门自省。

我突然开始疯狂地想念她。

我拆下腕上的发带,捧在手里落下细碎亲吻,她在我脑中的形象从未像此时一样清晰动人。我将鼻尖埋入掌心深深呼吸,贪婪地嗅那上面残存着的、她的气息。

“阿山。”我轻轻念,极力抑制住狂跳的心脏试图冷静下来,“我在等你。”

深夜三皇叔不请自来,飞檐走壁跳入我寝宫。摇曳烛火下,我望着这位幼时最疼爱我的皇叔,一时间百感交集。如此无言对坐良久,他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开口:“皇兄老糊涂了。”

“皇叔可是有意……”我佯装不解,略歪着头看他。果真他立刻就扑倒在地,身形依旧是当年的挺拔模样:“不敢,只求太子殿下肯从二殿下手中护臣一家老小平安,臣便心满意足。”

我眨眨眼,突然就笑:“今日太子被废之事人尽皆知,纵然皇叔并未上朝,也应当知晓了吧,这又是?”我故意停顿,拣起茶杯抿了一口才慢悠悠继续:“不若皇叔助我,如事成,倒都可安心了。”

他闻言,当即向我磕了个头,我忙挂着笑去扶,“快快请起,可折煞侄儿了。”

屋外的风刮了彻夜,树枝止不住地摇,碰在一起的声音沉闷又动听。我将三皇叔送至屋外告别时,天已蒙蒙亮。墙外宫人打更的声音渐行渐近,我披着单衣站在萧瑟风中,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前些天下的雪化了大半,剩的一些混着泥沙堆在墙角苟延残喘。我走过去抓起一捧,用掌心温度使它慢慢化开。我一遍一遍在心底重复昨晚制定的计划,污水滴滴答答顺着指缝流下,在脚下汇成水洼。

众人期盼的一天终于到来。

我听见丧钟敲响,在宫墙之中久久回荡。于是便带着打小伺候我的小太监混入置办物资的队伍中,偷偷给搜身的侍卫大哥塞了锭十足十的金子。他掂了掂重量,眯缝起眼睛对我投来一个谄媚的笑,挥手便将我们放行。

出了宫门,我跟在太监身后左拐右拐,趁人不注意钻进一旁马车,换了衣服直奔北大营而去。

我掀开门帘走入帐中,三皇叔果然已经在候着我。他身旁还有我幼时的老师,现今的北大营统领。一旁小卒为我捧来甲胄助我穿上,我将她的发带从手上拆下,代替了红缨绑在长枪上。精铁打造的盔甲压在肩头,我竟莫名的感到兴奋。目光投向枪杆上那一抹柔软青色,她的轮廓在我脑海里浮现,我不禁笑出声来:真是的,阴魂不散。

“兵已点齐,随时听候命令。”一个士兵隔帘通报,我与帐中二人对视一眼,抱着头盔率先出帐:“出发!”

七万营兵跟在我身后,我听着马蹄疾跑过沙土地时激起尘土飞扬的声音想象她披坚执锐冲在军队最前的样子,漫无边际地想着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叫她穿来看看。

胡思乱想了一路,其实还是紧张。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来到战场,枪尖指向的还是自己的骨肉血亲。纵使心里多有不舍,但此次背水一战,我只能赢。

她的发带随着马蹄颠簸节奏在风里飘扬,我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我不会死,我会一直活着。”

我不会死。

终于兵临城下时,我远远就瞧见十万御林军正严阵以待,对方首领站在最前,是个我没见过的人。我感受到他从面罩下投来的冰冷目光,不禁打了个冷战,在百步外停止前进。老师上前一步高喊:“宫中贼人谋害先皇,我等前来勤王杀贼,若缴械投降便可饶一命不死。否则,杀无赦!”

对面一片死寂,那个领头的高举长枪,遥遥向我指来。我知战不可避,当即下令冲锋。两边人马交战在一起,御林军大多都是守了大半辈子皇城的人,战斗经验比起北大营来说少之又少,实力并不算高。然而我却轻敌只领了七万人,导致他们的人数比我方多了整整三万,一时间竟是战得难舍难分。

敌首纵马向我冲来,长枪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奔我要害。我当即侧身躲开,另手握枪去挑他头盔,被他用枪杆挡住。这人偏头看了一眼交错的双枪,突然发出一声古怪的呻吟,手上的力道也骤然消失。我没明白他要做什么,却晓得机不可失,手腕翻转将他武器弹飞出去,枪尖扎入他腹部将人也一并挥落马下。他瘫在地上还想挣扎,我便又向他心口刺了一下子。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脚下泥土,他这才没了生息。

我将长枪收回,解下她的那根发带,嫌恶地想蹭掉上面染着的敌首血迹却险些将其扯断只好作罢,默默收进怀里想着之后一定要洗干净。身边有机灵的士兵看见了,一刀将个御林军斩于马下,扯开嗓子喊:“贼首已伏诛,缴械投降不杀!贼首已伏诛,缴械投降不杀!”

他翻来覆去地喊,渐渐地所有北大营士兵都开始喊。御林军士气一落千丈,死的死降的降。我望着地上几乎堆成连绵山包的尸体,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欢欣。

做到了。我用牙尖叼住这三个字慢慢地撕咬,嘴角不断上扬表情开始失控,最后伏在马背上大笑起来:“我做到了,阿山,我做到了!”

我狠狠给了马一鞭子,在将士们簇拥下率先冲进城门。狂喜的情绪在我全身蔓延开来,我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就要飞起来了。这十多年来攒下的刻骨相思几乎要将我逼疯,但从此再也不会有任何障碍挡在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随意决定我的命运。我会和阿山永远在一起,我们要一起去北疆,去她的家乡,还有许多许多更远的地方。我们要一起走遍天下所有名山大川,再也不分开。我甚至开始想象她身着大红嫁衣头顶盖头时的模样、身怀六甲巧笑嫣然的模样、还有……只有我才能见的模样。

大胆的想法使我愈发兴奋,我跑得越来越快,将幼时懦弱胆小的我甩出去老远。我在父皇书房门前下马,踏进房门时,萧瑟景象映入眼帘——名贵字画散落一地,各色瓷器碎片飞溅。而我亲爱的弟弟正穿着不合身的黄袍,被几个士兵押着,面向我跪在地上。

他的身前滚落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里面插了枝盛放海棠。我走上前去,无视了他声嘶力竭的叫喊,自顾自捡起那个小瓶:“噢,这不是以前阿山送给我,后来找不到的那个么。”我翻来覆去把它摸了个遍,仔细擦去上面别人留下脏兮兮的指纹,冲着二皇弟咧嘴一笑,“怎么,我可不记得父皇教过咱们偷东西啊。”

我将花枝转了个圈重新插好,用最漂亮的一面冲着他轻轻放到身前,随后漠然抬脚,径直踩碎。他的尖叫在并不宽敞的房间内骤然爆发开来,在房梁四周回荡,刺耳又难听。我踩住残破花枝脚尖来回地碾,一边抽出身旁士兵的佩刀:“我最讨厌有人碰她,无论是她的东西,还是她本人。”

我轻轻把刀锋贴上二皇弟颈间,满意地看他被冰得一激灵,可他却不像我预料中那样吓得瑟瑟发抖痛哭流涕。正当我疑惑时,他就像看见了什么无比有趣的东西一样开始狂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哈哈……阿山?别自私了,你可连她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时老师突然急匆匆跑进来,附在我耳边轻声道:“臣刚得到消息,北疆大捷,将军已归来了。”他停顿了一下,抬眼望着我似乎在迟疑什么。但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便一个劲儿地催促:“然后呢?她在哪儿?”老师张了张嘴,未出声又被我打断,“不,先别说,别着急说。”

我在原地踱了好几圈,,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我等不及想给她展示出一个完美的新皇形象,冲进内室卸了甲,从一边柜子里翻出件父皇的雪白斗篷穿在身上。我的呼吸急促,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我猜我的脸上一定泛起了浓重潮红。

“阿山,阿山……”我兀自喃喃,回到正厅搓着手转来转去想缓解激动的心情。我不能太紧张,也不能太喜悦,要冷静,要冷静。可此刻我的脑中全是她,我看见她对着我笑,伸手想来牵我,我正准备抬手去接,动作却突然被一声巨大的“殿下”打断。

“乱吵什么。”我不悦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将士们竟纷纷跪拜在地,屋内屋外连成一片。老师在最前,低声答:“宫人说,将军一回来,便领着御林军去抵抗反贼了。”

这句话一字不漏地闯入我脑海,用尽了力气去撞击耳膜。我头痛欲裂,面上却并未出现什么反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开口:“老师,你抬头,你抬头看着我。刚才所说,句句属实?”

他缓缓抬头对上我视线,眼神一片肃穆,我轻声问:

“北疆大捷?”

“是。”

“将军归来?”

“是。”

“领兵……守城?”

“……是。”

老师的声音是那样坚定决绝,可同时我又能听见他浓重的鼻音。他是那样悲伤:“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我闭上眼,仰起头深深呼吸。初春温暖的空气被我吸进肺里,混合清浅花香充盈在体内,如此温柔。我走向碎瓷散落处,蹲下去拾起那枝残破海棠。

它已经不复之前的美丽了。

二皇弟笑得猖狂,我还未做出反应,手上已经拔刀干脆利落使他身首分离。鲜血流了一地,精美波斯地毯中渗入了刺目的红。万千将士齐齐伏地高呼万岁,我茫然环视,没有见到我的将军。

我走向三皇叔将他扶起,随后跪地叩拜。他急忙扶我,我却不理。

就像记忆中的她一样,我掌心伏地以额触手,一字一顿:“臣,少未经事,无敢担此大任。”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润滑干涩的喉咙,“但请三皇叔,承掌大权。”

我自顾自地说完,自顾自地起身。周围事物在我眼中全都消失不见,我出门上马,向着南城门而去。

马蹄声接连不断地敲在我心口,脚下的路不知为何竟那样漫长。疾驰时带起的风卷下路旁海棠花,轻轻柔柔落在肩上,在下一个瞬间又滚到泥沙里。我嗅到越来越浓的血腥味,鞭子不停抽在马身上。我只想跑得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叫我好去迎接她,去见她最后一面。

马儿在尸海前停下脚步,我下马时不小心被马镫勾住了脚,一个趔趄便滚到地上。脚腕上一阵剧痛,柔软披风也沾上了半干血迹,染得红红黑黑黏腻一片。但我却无暇顾及这些,跌跌撞撞地跑向记忆中她落马的地方,一具一具尸体地翻找。

我要找到我的将军。

破碎的利刃割伤了我的手,鲜血满溢出来;盔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叫我看不清面前的景色。我用披风草草擦手,我强迫自己大睁着眼睛,卸下一个个面具丢去旁边。我的时间概念完全消失,机械地重复摘下丢出的动作。直到我的手臂开始脱力,阵阵眩晕冲袭上来,我才终于找到了她。

我小心翼翼地移开压在她身上的物什,一点一点将她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为她卸甲。除去甲胄的她是那么小,我只用一只胳膊就能将她环抱起来。她就这样安静地缩在我怀里,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我总觉得在下一个瞬间她就会颤着长长的睫毛睁眼,跳起来哈哈笑着说只是在吓唬我而已。

可她没有。

我扯下自己中衣衣摆上仅存的干净一角,轻轻拭去她满脸血污,露出苍白而精致的脸庞。我一寸一寸地摩挲她的身体,怎样都无法想象这么瘦小的身子是如何撑起沉重钢甲,纤瘦手腕怎样握紧长枪所向披靡。

北疆风雪在她眼角刻下了岁月的痕迹,在手心磨出厚厚的茧。我仔细地端详她的面容,注意到她额角上的蜿蜒伤疤,没有了脂粉的遮掩,显得狰狞又可怕。我低下头,虔诚地吻它。

她早已不是当年娇嫩柔软的小姑娘,却还是我记忆里,阿山的模样。

微风拂起她的发梢,漫天海棠飘忽而来,有一片恰好落在她眉心。一股子甜丝丝的香味萦绕在鼻尖,遮住了令人作呕的腥气。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喔,这是我的姑娘。

我第一次感受到绝望如此清晰。

先前强撑出来的冷静瞬间灰飞烟灭,此时的我哪还有什么气度形象可言,不过同父皇一样,是个坐在泥地里死死抓住糖果不肯松手的孩子罢了。

我亲昵地用鼻尖去蹭她额头,贴在耳边一遍一遍唤她。

我说阿山,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我还没有去过北疆,我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去吗。

我说阿山,我已经变得很厉害,已经可以保护你了。

我说阿山,北疆平定了,你就是我的新娘啦。

我说,阿山。

眼泪止不住地掉到她脸上,又被我颤抖着手擦干。我摸索到那条陪了我多年的发带,系在她的腕子上。随后就如同多年前一样,我将头埋进她颈窝大口呼吸淡香气息,难过地想: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后来,我骑着最壮最快的马,带着她的骨灰日夜不休向北疆去。我翻过数十座高高低低的山,渡过了她口中那条很长很宽的大河,足足跑了十天。

入春的北疆已没有她描述的凛冽寒风,却还是冻得我直哆嗦。我不禁想起她在如此环境下生活了那么多年,顿时心疼得要命。循着当地人的指引,我爬上一座小山包去拜将军夫妇。拂去碑上未融净的残雪,沉默地跪在坟前磕头。前额撞在地面上,被粗糙砂砾磨破了皮。我重复着道歉,说对不起没能把她保护好;我不停地磕头,直到斑驳血迹渗透泥沙,夕阳拥抱灿烂晚霞。

再之后我下山,简单休息过后骑马离开。我带着她一起走遍了大江南北,看尽各地风光,最后回到江南,定居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里。我凭借少年时背书的记忆做了个私塾先生,每天领着一帮孩子们读诗写字,下课了就看着他们跑跑跳跳,一喊上课了便又乖乖坐回桌边,好不热闹。我用收来的学费买了间小院,种了些各色各样的花草,又亲自挑了石头搭成个高高的假山,与御花园里的别无二致。

“你会喜欢吗?”我拈起一枝桂花,放在鼻尖轻轻地嗅。

有天,一个小姑娘放学后留了下来,是学生中最聪明漂亮的那一个。玲珑可爱,与她当年一般的年纪。小女孩眨眨眼睛,扯着自己袖口有点害羞:“先生、先生可有家室啦?我姐姐……”

“不。”我失笑摸摸她的头,蹲下去解释,“我有婚约,可是她不能同我成亲了。”

小姑娘又眨眨眼睛,不太明白:“为什么?”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穿过树叶投下斑驳光影。有风吹过,吹乱了地上的影子,吹动枝叶碰在一起窸窸窣窣地响。我嗅到去年栽的那株海棠开了花,整间屋子都弥漫着清甜气息,指尖无意识地触上腰间荷包。

一片安宁祥和之中,我听见自己说:

“我的新娘啊,她战死在沙场上。”

【感谢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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